在中国说到樱花，公认的最佳观赏地是武汉大学，百度词条直接说“武大因樱花而美丽，樱花因武大才迷人”

武大校园樱花

对武大樱花溯源，社会上有多种版本，但至少确认它是移植而来的乔木。因地缘人脉关系，笔者知晓一段武大樱花鲜为人知的人文故事，这就要讲到湖北崇阳县的一个山村。

在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场之前，中国有一段非常醒目的经济发展和文化繁荣，史上被称为“黄金十年”。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仿效法国教育行政制度，将教育部改为大学院，将全国分出若干大学区并分别设一所国字号大学，晚清洋务运动时期湖广总督张之洞创立的、经过四五次改名为武昌中山大学被纳入其中，政府决定将之改组为国立武汉大学。武昌中山大学位于蛇山脚下的东场口，地域狭小条件陈陋，李四光提出另在城外建校，并与王世杰等人亲自踏勘选址，对此王世杰回忆说：“……选择了珞珈山和东湖，作为新校基地。在我心目中，认为武汉市处九省之中央，相当于美国芝加哥大都市，应当办一所有六个学院——文、法、理、工、农、医，规模宏大的大学，希望十年以后，学生数目可达万人”。这是1928年7月的事。

崇阳十万亩野樱花

王世杰字雪艇，1891年出生于湖北省崇阳县回头岭村。张之洞创办新学时，12岁的王世杰去省城参加童子试，以第一名考上武昌南路小学，之后陆续考取湖北优级师范专科学校和北洋大学（今天津大学），1911辛亥革命爆发后他弃学参加运动，矢志追随“三民主义”，在1913年稽勋局“酬勋”选拔公派留学生时，王世杰被选中，入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后在巴黎大学完成博士论文。1920年王世杰回国，在北京大学开设法学课，由他亲笔撰著的《比较宪法》讲义后被广泛作为大学法学教材。

1927年北大校长蔡元培征调教育部，王世杰也被委任国民政府法制局局长，不久，在大办教育思潮以及“大学校长就是大学区主管教育的行政首长”体制下，王世杰出任改组后的国立武汉大学首任校长。

武大首任校长王世杰

从接受新学开始，王世杰与李四光少小同窗，后一同被稽选留洋，在筹建武汉大学又成为同事，自是志趣相同理念相通，时李四光担任新校舍建筑设备委员会委员长，依山旁水、顺坡就势，洋为中用、中西合璧，典雅古朴、秀外慧中……，为追求建造一座设施一流的大学，他们在风格选取、功能适用乃至建筑美学思想上形成高度统一，校舍建设施工速度也非常快。“一个大学设施简陋，不易聘到好教授，因而造出的人才亦就不能美满，在社会上出好的影响就少，而被社会藐视的成分就多”，这是1929年1月在武汉大学补办开学典礼上王世杰讲的话，他仿佛是在再次阐释对基本建设的态度。武汉大学的设计是由美国工程师指导把关，施工用的是当时承包汉口汇丰银行大楼的汉协盛营造商，其工匠大多是闯荡过上海滩的宁波人，而对于景观树木，他们在全社会广泛征集、收集名贵苗木，与“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古训相得益彰，以营造最利于学习氛围的园林环境。

正是为征集选取特色林木，王世杰捎信给崇阳回头岭老家的人：以米换树，即以半筐米换十棵树，老家人便纷纷把当地好看的桂花树树和山樱花树运一些到武昌来换米，据说一是王世杰自小就特别喜欢选桂花树和山樱花树；二是王世杰想以这种方式来照顾和救济老家人。因后来大陆和台湾割据敌视，回头岭一度没有人敢提王世杰这个名字，更不说参与运送树木的事，这距今已九十年的事了。我最早关注武大樱花，缘于我一个广州朋友王建问我“崇阳的山上有没有樱花树”。并讲述了他陪父亲王时中在武大校园时游览时他父亲说了一句：“武大樱花的“祖先”都来自老家崇阳，是堂叔以米去换来的”

崇阳樱花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回头岭村有寄隅外地三十多年的一家人回来省亲，当时我听说了，就不太理解，离开家乡三十多年才回来一次？当时两岸关系开禁，王世杰被列为湖北省头号统战对象，那时王世杰刚刚去世。

之后王世杰的女儿们从美国和台湾回来，捐建了崇阳雪艇图书馆。政府和社会的注意力全在王氏嫡亲身上，我却对回头岭村的人情世故格外好奇，对那个并不在海外、但也是离开家乡三十多年才回来一次的老人继续关注。

王世杰女儿捐赠的雪艇图书馆

这个老人名叫王时中，是朋友王建的父亲，也是王氏家族中唯一考上武大的人。回头岭王家自明朝景泰年间开始有族谱，科举仕第是他们的价值观，重教习气浓郁，王世杰是这传统的结晶，因王世杰的表率，至民国年间回头岭村已形成“每家每户再苦再穷，也要送一个孩子去读书。从王世杰考上北洋大学开始，到1949年改朝换代，在民国时期即使不算王世杰直系亲属，王世雄读湖北外国语专科学校、王德芳读北京大学、王德敏读北京师范大学、王德新读重庆大学、王鹏翔读中华大学、王彬如读中央大学、王荧如读交通大学个、王淑芳读同济大学、王德孚读北京地质大学……，民国时期回头岭王家群落有二十余人读大学，那年代全国大学每年录取新生约为两万人，而回头岭作为一个村——严格讲是一个村民小组（人民公社时期叫长城大队第五小队，现在叫回头岭村八组）就有二十人考上大学，“再苦再穷也要送孩子读书”，这当是怎样的村风、家风学风？少小立志，回头岭王氏家族那么多出去读书的人，但读武汉大学的只有王时中一人。也可以说，对王世杰念念不忘、最亲近武大开校遗风的也可能只有王时中。

这真是一段误会的历史。王时中踏进武汉大学校门不久，王世杰却作为中共四十三名战犯的“第二十一号战犯”逃亡台湾。王时中与王世杰上溯四代共一个“昌”字辈祖先（昌台公字恭元），我后来看到王时中的档案，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都在写检查，力图撇清与王世杰的关系，力图解释是什么原因，1950年他在自己宿舍留宿过堂叔王镜远三个晚上——王镜远是王世杰的胞兄——他在武大学生宿舍被抓走在镇反运动中被镇压。

武大标志性建筑

幕阜山脉北麓，一丘接一岭的大山，在连绵起伏的山峰与沟壑之间，自南而北掩藏着一条古老的驿道，从江西进入湖北崇阳桥然后经崇阳至赤壁赵李桥至武昌城，在崇阳境内的河山大岭及金沙岭上，有十多万亩野生的樱花树，每年清明前后两三周时间里，红的白的粉的花满树满枝郁郁葱葱，而回头岭村就坐落在这山岳跌宕隆起的一座山丘上。我去白霓镇和回头岭一带访谈老人，我听到“几十人上山选树，送到武昌换米”的说法；我去北京出差时拜访王德孚，他是王世杰亲侄儿，中科院地质学家，他记得他父亲说过以米换樱花和桂花树的事。2018年12月崇阳县副县长刘秋芬去台北拜访王世杰的女儿王秋华，九十多岁的王女士言语不畅，对查阅王世杰日记的提议和说到最初的武大樱花之崇阳来源时，她点头称是。

崇阳白崖山古樱花群

我把这些武大樱花“祖先”来自崇阳“片断 ”信息反馈给了王建，他邀我去他广州 家里小住了几天静下心来与他一起研究武大的樱花的前世今生。其“祖先”是否来自崇阳？首先我们拜访了在广州的中国樱花研究会会长何宗儒先生，他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被称为中国樱花“第一人”。何宗儒说：世人只知道樱花盛于日本，却不知中国才是樱花的故乡，先不说武大樱花源自哪里？就是日本樱花都是来自中国，据文献记载：秦汉时期，樱花多见于宫庭皇族，至盛唐已从宫院到民舍。白居易的一首：“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妇幼皆知，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日本遣唐使便把樱花及其她盛唐文化一并引至了岛国扶桑。

我们把有关武大樱花源自崇阳的相关信息和资料在朋友圈散发后，引起了另一位樱花爱好者刘雁飞先生的高度兴趣，他提议我们一起向时任崇阳县委书记杭莺、县长郑俊华汇报：举办首届国际崇阳樱花节及论坛。

崇阳粉红色樱花谷

2019年 3月28日，中国崇阳首届樱花节暨樱花产业发展论坛在崇阳县开幕。在这次论坛上，专家学者就武大樱花源自哪里进行了探究和论证：

——有专家称： 1939年，侵华日军选中武汉大学作为中原司令部，从日本运载了不少樱花苗在珞珈山上栽种。这个说法无史料记载。

——有史料记载：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日本首相知道周恩来总理喜欢樱花，因周总理在他青年时期曾写过一首樱花的诗：“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便赠送给中国政府上千棵樱树，时任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划拨一批日本樱树送到武汉大学校园内栽植。

———武汉大学后勤集团高级工程师黄德明，曾担任过武汉大学园林绿化中心主任。他对武汉大学的樱花栽培史比较熟悉。黄德明介绍，1937年7月出版的《武大植物园木本植物图说》一书明确记载，1937年之前的武大珞珈山校园与武大植物园里，栽种有樱桃，且数量不少。   黄德明透露，1939年侵华日军栽种在武汉大学校园内的28株日本樱花以及1972年日本政府赠送给武汉大学的日本樱花，均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死亡殆尽。

黄德明向笔者详细解释了目前武汉大学部分樱花的由来。武汉大学用中国樱桃的树根作砧木，用日本樱花的嫩枝或新芽作接穗，两者嫁接到一起，就成了现在所看到的樱花，“其实它的根是中国樱桃的根。是湖北本土的，主要来自鄂南幕阜山脉一带。”为什么要用中国樱桃的根作砧木，用日本樱花的枝芽作接穗？他解释，中国樱桃的根生命力强、寿命长，更适合中国的环境。而日本樱花，观赏价值较高。

——--樱桃也是樱花的一类。武汉市园林科学研究院工程师、樱花研究专家聂超仁说，樱花是樱属植物的统称，其品种极多。中国人所称的樱桃，也是樱花的一类，它与日本樱花，都是蔷薇科李亚科樱属植物。

———中国樱花研究院院长、中国樱花种植培育专家胡晓敏表示，全世界有野生樱花150种，我国有50多种，其中不少直接被人们称为樱桃。樱桃是湖北鄂南崇阳、通城、咸安、赤壁、通山等地方人们对樱花的称呼。

——— 中国文化促进会常务副主席、湖北文史馆馆长、著名作家、史学家熊召政认为，武大最初所种的樱花，很可能是时任武大校长王世杰从家乡崇阳引到武汉大学的。

熊召政称，1929年，王世杰被任命为改组后的国立武汉大学首任校长。这一时期的武汉大学，虽然是草创时期，却是大师云集，地质学家李四光、诗人闻一多、语言学家黄侃等等，都是武汉大学的教授。

留学日本多年的黄侃提议在校园内种植樱花。王世杰想到了崇阳老家的山樱，于是写信回家，希望老家人能够选一些桂花与山樱的小树送往珞珈山栽种。

熊召政在樱花论坛上发表演讲

事实和史料证明： 1937年7月出版的《武大植物园木本植物图说》一书明确记载，1937年之前的武大珞珈山校园与武大植物园里，栽种有樱桃，且数量不少。 1939年之前，武汉大学已栽种有数量不少的中国本土樱桃。樱花是樱属植物的统称，樱桃是樱花的一种品类。而日本人是在1939年入侵中国的。也就是说武汉大学的樱花是日军栽的不符合逻辑。从时间上证明了武大樱花不是来自日本。

与会专家学者认为，这批中国本土樱花，极可能来自时任武汉大学校长王世杰先生的故乡——崇阳县。

长江日报报道武大樱花来自崇阳

论坛结束后，央视及上百家媒体进行了报道。人们看完武大樱花时又纷纷去她的“祖先”地——咸宁崇阳看十万亩连片野樱花。武大樱花源自源自崇阳。这已是上百年的事了，此刻我想起王世杰的遗嘱，他去世前嘱咐他的家人，在他的墓碑上，不写他担任过的国民政府什么教育部长、外交部长、总统府秘书长等所有官职，也不写中央研究院首任院士及中央研究院院长等学术头衔，他的墓碑只刻“前国立武汉大学校长王雪艇之墓”，他一生只认这个头衔，其它全是云烟。

世事经年，人伦沧桑。无论功过是非，无论政权更迭，最重要的是教育，是寄托在山樱花一般的对民族进步的期冀，那么多回头岭出去的人，故事中的崇阳故事，在每年春天的清风里我们都会有更多感慨。

崇阳龙泉山樱花

恰逢又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在武汉城市论坛会上，笔见巧遇史学家武汉大学陈锋教授。我将武大樱花源自崇阳的历史考证向他作了详述。他对武大创始人王世杰老校长特别敬佩。他说：“过去武大樱花来源版本众多，都没有史料可证，最早应该追溯到建校时。你们的历史发掘很有价值，帮武大樱花摘掉了国耻的帽子。”

本文作者：陈熙利，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多部专著出版。

（编辑 余梦婷）